細雨斜風作曉寒 淡煙疏柳媚晴灘
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琖
蓼茸蒿筍試春盤 人間有味是清歡
◎陳清白 律師
三月中旬,有飲食界聖經之稱的「米其林指南」,公佈了台北一些餐館獲得推薦的名單。消息傳開來,這些店家的生意果然不出所料,一位難求。甚至,連來年過年的年夜飯都訂不到了。不久,媒體又發佈了一個消息,說台灣人的年所得,有幾近一半,都花在吃的消費上。
說到吃,孔老夫子在講述「禮記」時說了這麼一句話:「飲食男女,人之大欲存焉。」話中的「飲食」,不用解釋,當然是指吃飯、填飽肚子。而「男女」則是指男歡女愛的兩性關係。
孔聖人雖然道貌岸然,仰之彌高,但一點也不迂腐,他的話,直指人性,幾千年後,依然無可辯駁。
飲食既是人類不可抑止的大慾,那麼,聖人自然也不例外。所以,對於吃飯這件事,孔夫子又說:「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。食饐而餲,魚餒而肉敗,不食。色惡不食,臭惡不食。失飪不食,不時不食。割不正,不食。不得其醬,不食。肉雖多,不使勝食氣。惟酒無量,不及亂。」意思是:「三餐不因為煮得精緻而吃得太飽,菜肴不因為烹調得很美味就吃很多。米飯因放久味道變了,魚爛了或肉腐敗了,都不吃。食物的顏色變了,不吃,氣味變了也不吃。菜肴煮得不熟或太爛了都不吃,不是吃飯的時間,不吃。肉割得亂七八糟不吃。調味料不對,也不吃。餐桌上的肉類雖多,也不要吃得比米飯五穀的分量還多。酒雖然沒有限制你喝多少,但要適可而止,不能喝到爛醉而借酒裝瘋。」看來孔夫子對於吃,頗有節制,顯然不是個貪圖口腹之慾的老饕。
關於「食不厭精,膾不厭細」,書上一般都解釋為:「吃要愈講究愈好,烹調要愈精緻愈好。」但另外也有一種解釋,就是把「厭」,當作「饜」,「不饜」就是不飽食的意思。也就是說,不因為食物精美就吃得太多。這樣的解釋,似乎比較合乎孔夫子飲食要有節制的原則。
也許是前一種解釋深入人心,因此人們在飲食方面,才會愈來愈講究,愈精益求精。我想米其林餐廳推薦活動,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思維下所產生的吧!
吾少也賤,故不僅多能鄙事,也善於吃苦。記得有一回和方文賢律師相約爬山,路上閒聊時,談起小時候農村生活的種種。方律師家住台南東山,我則住在隔壁鄉的柳營,兩人同樣是農家子弟,同樣做過農事,也都吃過不少苦頭。
我們小時候的農家,物質缺乏,節衣縮食,能吃得飽飯就算不錯了,哪敢奢望什麼生活品質。就拿吃的來說,在鄉下,我們日常三餐所吃的魚,幾乎都是用煎的,就是把魚兩面抹了鹽巴,下油鍋煎到焦黃,好用來下飯。但即使是配飯,也只能小口小口的吃,不能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嚥。因為一條魚,要供應全家,哪能容許你毫無節制的大快朵頤。其實,這就像電影「稻草人」裡所描寫的,當飾演地主的柯俊雄接受佃農招待吃飯,把餐桌上僅有的一條魚吃了一面又翻過來時,在門口張望等待客人走後好接收餘餕的一群小孩,竟然嚎啕大哭了起來,是一樣的情形。
方律師差我好幾歲,我以為他的情形要比我好一點,沒想到他也說,他們家吃魚也都是用煎的,不然還能怎麼煮?
也許我早就習慣魚只能用煎的這個印象,因此直到內人嫁到我家,下廚做飯,竟然可以把一條個頭不大的「烏格」,做成糖醋,整整一盤配料五花十色,豐盛得不得了,我不禁出聲讚美:這條魚的葬禮,好隆重啊!那時她才知道,我們家吃魚都用煎的,而那時我也才知道,她們家吃魚不是糖醋、清蒸,就是紅燒,從來就沒有吃過煎的。
飲食的水準,跟經濟、文化有相當大的關係。例如,在吃不飽飯的年代和地區,吃飯是為了活下去,不是享受,因此,不管是食物的品質或烹調方式,大都是粗糙的,不重味道的。但相反的,在富庶的年代和地方,吃飯的名堂可就多了,不僅料細質精,而且煎、煮、炒、炸、燜、燉、烤、燒,無一不備,就拿中國大陸的沿海和內陸相比,飲食文化就有截然不同的內涵。
好逸惡勞是人的本性,因此米其林所推薦的餐廳,名單一公布,榜上有名的店家,生意就好到應接不暇,車水馬龍。只是說到吃,到底要怎麼吃,才能讓人感覺身心愉快,值回票價?
有句話說:「享受不在花錢多」。米其林所推薦的餐廳,一定有它的過人之處,但靠錢堆出來的享受,不算真正會吃。一餐飯一擲千金,在有錢人看來,不算什麼,但在升斗小民眼裡,恐怕就非得精打細算不可了。如果吃頓飯,讓你荷包大失血,心疼半天,那麼這頓飯,恐怕就不是適合你享用的美食了。
梁實秋先生生前寫了不少有關吃的文章,他的大作「雅舍小品續集」裡寫「吃相」,有這麼一段文字:「一次在北京的『竈溫』,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館。棉簾啟處,進來了一位趕車的,即是趕轎車的車夫,辮子盤在額上,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,大搖大擺,手裏托著菜葉裹著的生豬肉一塊,提著一根馬蘭繫著的一撮 黃,把食物往櫃臺上一拍:『掌櫃的,烙一斤餅!再來一碗燉肉』等一下,肉絲炒 黃端上來了,兩張家常餅一碗燉肉也端上來了。他把菜肴分為兩份,一份倒在一張餅上,把餅一捲,比拳頭要粗,兩手扶著矗立在盤子上,張開血盆巨口,左一口,右一口,中間一口!不大的功夫,一張餅下肚,又一張也不見了,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滿臉大汗,挺起腰身連打兩個大飽膈。又一次,我在青島寓所的後山坡上看見一 石匠在鑿山造房,晌午歇工,有人送飯,打開籠屜熱氣騰騰,裏面是半尺來長的醱麵蒸餃,工人蜂擁而上,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餃子來咬,餃子裏面露出綠 菜餡。又有人挑來一桶開水,上面漂著一個瓢,一個個紅光滿面圍著桶舀水喫。這時候又有挑著大蔥的小販趕來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細的大蔥,登時又人手一截,像是飯後進水 一般。上面這兩個景象,我久久不能忘,他們都是自食其力的人,心裏坦蕩蕩的,餓來吃飯,取其充腹,管什麼吃相!」
這段文字固然寫的是吃相,但如果把它想成是人與食物,甚至是身份和食物的關係,也未嘗不可。試想,如果請那個趕車的去吃米其林餐廳,那麼,那個畫面,會有多麼的不協調?
梁先生的這篇文章在民國62年就出版發表了,我看過以後,一直牢記在心裡,久久不忘。沒想到多年以後,電視播放的大陸劇「大宅門」,也有相似的場景。
話說北京大藥舖白家的七老爺白景琦,某天在街上蹓躂,正巧碰到趕車的車伕鄭老屁。鄭老屁是個粗人,因為會車出言不遜,和七老爺扭打了起來。最後兩人一起翻落到水裡。鄭老屁是個窮人,好不容易穿上了一雙媳婦新納的鞋,沒想到在泥溝裡這麼一翻,鞋子毀了,心疼得不得了。七老爺是個有錢人,生性慷慨,又饒富義氣,他把鄭老屁帶到「內聯陞」買了雙新鞋,又帶他回家,吩咐廚房,烙餅給鄭老屁吃。戲中鄭老屁大口吃餅的那一幕,就跟梁先生文章中車伕吃烙餅的橋段,如出一轍。我不能斷定,這幕戲和文章只是巧合,還是借用,但出賣勞力的人,痛快吃飯的表情,肯定感動了許多人。
相較於車伕吃烙餅,揚州鹽商窮奢極欲的飲饌方式,實在令人咋舌。
話說有位揚州鹽商請了個西席,奉若上賓,每天用餐,山珍海味,羅列滿桌。偏偏教書的老先生儉樸慣了,享受不了這樣的待遇,於是要求東家每餐只要幾樣青菜豆腐就可以了。老先生既然愛吃豆腐,東家便從善如流,吩咐廚子,每天都給老先生做碗豆腐。老先生在家雖然常吃豆腐,卻從未吃過如此美味的豆腐,心想也許是富貴人家,作料講究的緣故吧!
因為豆腐實在好吃,老先生便天天吃,餐餐吃。沒想到有一天,廚子跑來和老先生商量,拜託他換換口味,不要再吃豆腐了。老先生心想,吃豆腐怎麼了,不就是再平常不過的東西,有什麼好為難的?廚子二話不說,帶老先生到廚房裡去看。這一看不得了,廚房地上推滿了羊的屍體。廚子這時才說:這些羊肉吃也吃不完,丟了又可惜,您老不要再吃豆腐了好不好。老先生說:我吃豆腐,跟這些羊有什麼關係?廚子回答:您吃的豆腐都是羊腦做的,所以才會那麼鮮美。老先生這下子嚇出了一身冷汗,嘴裡直唸著阿彌陀佛。心想,連吃豆腐都這麼奢侈,如此揮霍,將來能有什麼好下場?於是藉故辭了差事,改投他地去了。
揚州鹽商對於吃,花樣百出,有一道菜叫「鵝掌酥」,殘酷的程度不亞於吃猴腦。「鵝掌酥」據說是這樣吃的:首先把池塘圍起來,再放鵝群於池中。其次,在池邊留一缺口,地下挖坑作爐灶,上置銅版用火燒紅,銅版上抹上麻油。然後,再將池裡的鵝驅趕上銅版,如此一來,鵝掌皮肉便黏炙在銅板上,烤得又香又酥,用來下酒,滋味無比。這些鵝,腳掌被燙壞了,十之八九,都因細菌感染而活不了多久,因此,每次吃「鵝掌酥」,都哀「鵝」遍野,令人不忍卒睹,但鹽商們依然無動於衷,殘忍如故。
這些故事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虛構的,但不管真假,它說明了一件事,那就是:人類為了滿足口腹之慾,什麼殘暴的事情,也做得出來。
文前的詩,不,應該說是詞。它是蘇東坡和朋友劉倩叔到郊外踏青,在南山的農家裡,一邊吃著春天山野裡新摘的蓼菜、蕈菇、茼蒿、嫩筍,一邊配著乳白色浮著如雪花般泡沫的濁酒時,即興所寫下的一闕詞。
在上上一期的文章裡我曾提到,蘇東坡是個豪邁豁達的文人,有啥吃啥,總是能隨遇而安,隨緣自在。他和朋友郊外踏青,農家能提供的食物,實在有限,充其量,只是一些野菜而已,但他照樣能吃出滋味,而這種滋味,就是詞裡所謂的「清歡」,一種最簡單,最質樸的味道。
年輕時,朋友多,往來酬酢頻繁,天天大魚大肉,把自己吃成了腦滿腸肥。現在老了,再也禁不起折騰,反而喜歡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。我樂見社會富足豐盈,也欣於飲饌精益求精,因為這些,都是人類努力的成果和智慧的結晶。但一個人所需,畢竟有限,物欲一多,人就庸俗。所以,我若有錢,我會去開開眼界,嚐嚐看,什麼是「米其林」。但是,若要我爭先恐後,或者排隊久候,只求一飽,我倒寧願粗糲自甘,享受難得的清歡。